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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荒雪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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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倉人重新占領黃金臺的目的似乎僅僅是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炫耀:他們收覆失地了,他們最終是勝利者,最終是由他們主動撤離黃金臺的。至於那沈甸甸、亮閃閃的黃金是在手中還是在地中,早就不去想了。

他們在黃金臺上眺望四方,耀武揚威地四處走動著。谷倉哥哥發現,西坡上的通地坑雖然已被泥石淤平,但坑沿坑口的痕跡依舊赫然在目,就像一口沒有了底子的扁鍋擱在地上。他叫來幾個人,經過一番修整,坑面就變得和別處一樣平光了。如果誰要再來尋找,非得把整個黃金臺細細勘察一遍不可。他覺得這還不夠,還不能完善地表達自己的心願,便在離坑不遠的一塊突起的巖石上用圍子人留下來的鍋墨子歪歪扭扭寫出了幾行字:【一九八二年夏秋,圍子人張不三帶領千名

淘金漢,挖坑百丈,只有青石三塊,並無黃金埋藏。後人永記。】

他寫完了,挺滿意地端詳了半晌。文字雖然誇張了些,但不誇張就不能起到警告作用。他要讓現在和將來的黃金狂們明白,既然千名淘金漢挖坑百丈都沒有挖到金疙瘩,那就別再輕舉妄動了。別的谷倉人站在他身後,對他這種做法嘖嘖稱讚。他們覺得,即使坑下真有金疙瘩,谷倉人是絕對沒有魄力和能耐捧到手的,而他們自己捧不到的,也決不希望別人捧到。

該是離去的時候了。象征孤獨的天空繼續飄灑慘淡的白雪。家鄉不也是個白雪鋪滿農田村道的地方嗎?雞鳴狗叫,冉冉的炊煙,女人的嘮叨和她們在男人懷裏的沈默,仿佛已經十分遙遠了,卻又帶著親恬溫馨的味道環繞在他們的記憶裏。繞來繞去,繞出了鄉音的呼喚,房檐上的和尚鳥已在那裏敲出清越的梆子聲了:“哥哥來,哥哥來。”回吧,回吧,每個人都在心裏催促著自己。他們本來打算在西坡石窯裏住一夜,明天一大早上路。現在不了,大雪迫人離去,食物也所剩不多了。更重要的是,黃金臺上沒有點火的柴草,夜裏冷凍難熬,不如把夜晚打發在行路上。當然,谷倉哥哥還有一件壓倒一切的事情需要馬上去辦,那就是把驢妹子接到自己身邊來。阿哥癱了,嫂嫂待她好,嫂嫂常說:“你啥時能娶個媳婦?”

就在他們吆三喝四地準備出發時,金場管理所的人登上了黃金臺。那些人不吭聲,亮閃閃的眼光在他們身上掃來掃去。谷倉哥哥明白了,管理所的人不就是沖黃金來的嗎?他笑呵呵地說:“你們不去找有黃金的人,來這裏做啥?這地方就我們谷倉人。”

“我們就是來找谷倉人的。”說話的青年和他見過面,這回臉上顯得比別人兇狠些。

“找我們?我們放水了,可沒淹死人。”

“死人活人我們不管,我們就管黃金。”

“驢進到狗窩裏圈不下,那是他進錯了門。黃金有哩,在張不三身上。”

“張不三是誰?”

“圍子人的金掌櫃,一個長臉突嘴三角眼的畜生。”

他們互相看看。那青年又道:“你們沒有黃金,來黃金臺幹什麽?”

“來黃金臺就該有黃金啊?”谷倉哥哥吃驚道,“不信你們搜。”他只能這樣,因為他再也不能耽擱時間了。他心裏揣著不知比黃金重要多少倍的驢妹子。

他們沒有搜,經驗告訴他們,面前這些淘金漢是誠實的,即使有金子,那也不過是從上百噸砂石裏淘洗出來的一星半點。他們犯不著和這種人過不去。他們撇開谷倉人朝石窯走去,期望在那裏有所收獲,哪怕是一點能夠證明確實有過大金子存在的線索。不然就是那個叫張不三的人欺騙了他們,他身上可是有塊大金子的,少說也值兩萬塊錢。這時,谷倉人刻不容緩地離開了黃金臺,直奔積靈川的那片土坯房。曠原上,一群黑壓壓的人流和他們相望著過去。谷倉哥哥喊道:“都啥時候了,還往那邊走。小心風雪堵死你們的路。”

“別給我們擺迷魂陣了。誰不知道谷倉人掘開了金窩窩,黃金臺上有成堆的大金子。敢情你們已經從谷倉人那裏得了一份,褲襠裏頭裝不下了。小心啊,別撞上了緝私隊。”

谷倉哥哥嚇了一跳。他身邊的夥計們也都屏聲靜息地板滯了面孔,似乎只要一出氣,那好幾百人就會嗅出谷倉人的味道,撲過來將他們撕碎。他們繼續往前走,碰到的人群越來越多。他們心驚肉跳地互相看看,僥幸地直吐紅舌頭。

兩個時辰後,他們來到積靈川。等待谷倉哥哥的是寂靜和空幻,那間土坯房裏冰涼徹骨,和白茫茫的荒野一樣讓人絕望。谷倉哥哥搓著兩手,憂急地踱步,忽又閃著淚花哀求自己的夥計們:“等等我,我就回來。”他是一定要去找她的。夥計們都不想等,但礙著面子只好點頭。有人嘀咕:“等在這裏還不如一起去找,走一走身上也熱乎些。”別人想一想也對,就稀稀拉拉跟在了金掌櫃身後,滿荒原轉悠著去尋找他的情人。

而這時,在他們離開不久的黃金臺上,一場殘酷的屠殺剛剛結束。當包括圍子人在內的數萬淘金漢陸續登上黃金臺,當他們互相碰撞著四處走動了一會之後,就明白自已白跑了一趟。黃金臺上什麽也沒有,有的只是茫茫大雪的覆蓋,是空前寒冷的感覺。他們用各種粗俗的語言表示著憤懣,又不知該把壅堵胸腔的惡氣發洩到哪裏。

“日他祖宗,我們可是豁上老命來的。”

絡腮胡子的吼叫讓許多人明白:有人騙了他們,不僅僅騙他們白跑了一趟,更重要的是想騙取他們的性命。恰在這時,金場管理所的人走出了西坡石窯。他們在裏面用手電筒細細照了一遍,不斷商議著,排除和肯定了許多可疑之處,最後決定迅速奔赴唐古特大峽口,堵住隨時都有可能溜出古金場的張不三。因為現在看來,只有他才能進一步證實情況的真偽,即使問不出什麽,沒收他那塊不同尋常的大金子,也是本年底的最大收獲。但他們的行動太遲緩了,剛走出窯口,就見淘金漢們已經堵住了去路。帶傷疤的青年敏銳地意識到危險就在眼前,迅速脫去了出發前剛換上的制服,小聲道:“狗日的們不懷好意。千萬不要硬來,讓你們下跪你們就跪,讓你們叫爹你們就叫。”說罷他朝前跑去了,縱身一跳,消逝在一座雪包後面。

他的預感是正確的,因為他曾經吃過虧,額上的傷疤就是證明。但他仍然沒有估計到事情的嚴重程度。此刻,和淘金漢們一起存在的只有仇恨和瘋狂。而管理人員的出現,卻使籠罩在黃金狂們眼前的迷霧消散訖盡,仇恨的目光終於有了著落點。

如果沒有一堆一堆的大金子,這些以獵逐黃金為天職的公家人來這裏幹什麽?許多淘金漢都這麽想。更重要的是,在古金場,在淘金漢眼裏,管理人員本身就是一種敵意的存在,他們來了,就等於剝奪了別人獲得大金子的權利,就等於層層烏雲湮沒了淘金漢們心中期望的太陽。

這時,除了沒有找到谷倉人的圍子人在張不三的指揮下正悄悄朝下轉移外,別的淘金漢都簇擁了過去,將管理人員團團圍住。他們既沒有讓對方下跪,也沒有心思讓自己當爹,更不願意拖延時間,七嘴八舌地喝斥著,要對方把大金子拿出來。那些人頓時沒有了往日的風度,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大堆“沒見到金子”之類的話。

“打!往死裏打!”

人群中,楊急兒浪叫一聲。他大半輩子都在古金場抒發豪情,經驗和膽略再加上過剩的精力、強健的體魄和狡詐兇悍的性格,使他每年總要比別人多一些收獲。正因為這樣,忠於職守的管理人員沒少找他的麻煩。一想到以往年份裏,自己因不願把金子交售給國庫而被迫東躲西藏的情形,他就覺得連自己的九曲回腸都想變作一根鞭子,纏在這夥公家人的脖子上,將他們活活勒死。他試圖撲過去,但密不透風的人群將他擋在了拳打不到、腳踢不到的地方。

“打!往死裏打!”他更加粗野地喊起來。

淘金漢們動手了,一股巨大的積澱了無數時光的蠻力支配了他們。似乎只要對方一個個倒下,大金子就會絡繹不絕地來到他們面前,就會熠熠煌煌地流淌出金子的夢和夢中的金子。

撕心裂肺的慘叫,劇烈扭曲的身體,從眼睛裏冒出來的血水,因痛苦而被自己的牙齒咬斷了的舌頭,開裂的肚膛,稀爛的皮肉,像卵石一樣擠向一邊的眼珠,最後一口艱難的呼吸。管理所的六個男子漢須臾被亂腳跺成了肉餅。肉漿之上斷裂的骨頭猙獰地交錯著。楊急兒懊悔得連連搖頭,因為他竟然沒有擠到前面去,在踐踏血肉的舒暢中留下自己的足跡。血水肉泥中沒有大金子,撕碎的衣服中也不露半滴金光。人群啞默了,就像上次登上黃金臺那樣。楊急兒帶著自己的人率先走下了黃金臺。

荒原已是一片寂滅前的動蕩。

雲霧一層比一層陰險地壓下來,幾乎可以摩著他們的頭頂。大風呼嘯著奔走,雪片在空中旋起一陣陣龐大的湍流。淘金漢們的心像被一只大掌猛拍了一下,他們幡然驚悟:雪災降臨了。

古金場已經隆起了無數雄闊的雪梁,一波接著一波,茫無際涯。而這比起漫天鼓噪的雪花來,不過是抹了幾筆薄薄的底色。死亡的威脅再也明顯不過了。它強烈震顫著對自然變化十分敏感和恐懼的人們。數萬黃金狂此時抱著一個共同的意願:迅速穿越唐古特大峽。不然,他們將會困厄在荒雪之中,茫然無措地去迎接那個生命頃刻變作腐朽的黎明。除了由張不三率領的覆仇的圍子人外,別的人群都開始大踏步潰退。黃金失色了,物欲被拋遠,只有逃生的想法主宰著他們。他們像股股黑風,咆哮著掠過白色原野。

唐古特大雪災以它的博大和無與倫比的威嚴,正在悄然消解著古金場的一切怨懟和殘殺。

遺憾的是,命運留給黃金狂們逃生的時間已經被黃金臺、被他們自己燃燒的欲火、被那些山峰一樣崛起的仇恨耽擱了。黃金像媚態的狐貍一樣誘惑了他們,和死亡一樣寧靜的白雪又將他們驅逐進了唐古特大峽敞開的峽口。誰會想到,那竟是天墳地墓的門戶呢?

雪崩發生了。

那時辰是傍晚。數萬淘金漢沿著峽谷蜿蜒如蛇的通道迤邐而行,腳步都邁得飛快。人人爭先恐後,稍一遲緩,就會被後面的人超過去。他們有的身上帶著金子或鈔票,有的囊中空空,徒然來古金場拋灑了幾滴熱血,發了財的自然比沒有發財的走得更快些,就是說,他們更加迅速地走到了路的盡頭。只有楊急兒例外,他身上既有鈔票又有金子,卻落在了人群後面。天上地下和人們陰沈沈的臉上都布滿了不祥的征兆。他預感到大難就要臨頭,即使兩邊靜穆的山體穩實牢靠,天也會塌下來。他不想走。他想返回古金場,只是沒有下最後的決心。

後來,他回頭瞧了一眼自己走過的霧蒙蒙的路,發現沒有一個人跟著他,跟著他的是幾只哀嗥不已的紅狐貍。他立住了,等待著狐貍走近自己。他不知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因為他從來就不相信紅狐貍代表吉祥的說法。大概是靠了一種天啟神授的感悟,他突然意識到狐貍在跟蹤食物。而他決不應該是它們的食物。他健康地活著,年過花甲,不老不衰,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更新,每一根黑毛都在發亮,每一個意念都是為了追求,每一種舉動都是為了破壞或創造。他的暢通無阻的血管裏註滿了紅光紫氣的O型血液,永遠地沸騰著。不錯,不是他,是他們。狐貍的食物也許就在他前面的那些淘金漢中。他想到這裏便慶幸地舒了口氣。

那一刻,狐貍也立住了,並且不再哀嗥。不再哀嗥的狐貍揚起了脖子節奏明快地做著深呼吸,陶醉在被它們嗅到的那股神秘的氣息中,柳葉般的眼裏盈盈地洋溢著向往幸福和饜足的神采,紅紅的皮毛形成了動態的光明,瑩瑩燁燁的亮澤暈散出絢爛的波環。突然,它們動蕩起來,靈性地幻化出一片神奇的紅色清漪,炫示了片刻,便輕捷地朝古金場跑去,像一河流淌著的燃燒的黃昏。

楊急兒回身望望遠去的人群,發現在他關註狐貍的時候,他和淘金漢們的距離拉大了。他繼續走路,越走越慢。半個小時後,他又一次立住了。他發呆地矚望前方,就像一個星球矚望著另一個星球。

雪崩!

瑰奇的山脈如蟒蛇奔馳,發出陣陣轟轟隆隆的巨響。無數白色的流星隕落了,雪粉像雲海一樣在峽谷上空翻卷,冰塊組成的瀑布自山頂傾瀉而下,一瀉千丈。風淒厲地呼嘯著,又被雪峰撞回來,困獸一樣左沖右突。人的慘叫聲此起彼伏地在峽谷間回蕩,很快又變成了悲烈的嘶喊。黑色的人影雜亂無章地湧前湧後,離開了身體的頭顱和手臂浪花一樣飛起來。一眨眼,人影不見了,慘叫消逝了,一切都歿入了鬼魅出沒的白色深淵。喧囂的自然之聲飛遁而去,沈默回歸大地。——唐古特大峽,被萬年殘酷撕裂的荒原的腹腔,霎時成了張開在地球表面的萬丈惡靈之淵。

這是本世紀,是八十年代初的一個冬天,是發生在地球之上、中國西部的一種萬眾一心走向災變的悲慘舉動。數萬淘金漢分別來自青海、甘肅、新疆、四川、寧夏五省區。他們中的許多人在此覆滅,屍骨無存,只留下眼望雪峰搖搖欲墜時的驚叫,只留下雪石冰巖掩埋人的一剎那,生命的最後一聲哀鳴。這驚叫和哀鳴變作漿汁,滲入冰巖,浸入時間,在不朽的大峽中日覆一日地顯現著,石破天驚。以後的歲月裏,來尋找丈夫和親友的男女們在傍晚的寂靜中站在峽內聆聽了片刻,就發現神經的承受能力是極其有限的。人,尤其是女人,不能在想象那種殘酷的場面中活得更好更久些。他們或者瘋癲,或者早死。

在寂滅來臨的整個過程中,楊急兒一直立著。半夜,他坐下了。他淡漠著死亡,並不擔心自己頭頂的冰雪也會砸下來。黎明時分,他僵硬地站起,沒再考慮自己是否返回古金場的問題,頂著風雪朝前走去。經驗和膽量幫了他的忙,他想到的是雪崩與雪崩之間一定有間隙,而清晨又是最冷的時刻,也是雪石冰巖緊拽山體不放的靜靜的一瞬。他越走越快,傍晚到來之前,他甩過去了那幾座最危險的山影,吼喘著展展地趴到雪地上,面朝古金場號啕大哭。在參與兵變和六十二歲之間,這段漫長的歲月裏,他第一次有了用眼淚洗滌靈魂的悲慟。

要是驢妹子一直在爬動,她一定會被人發現的。她爬過了一個漫長的雪夜,爬到了黃金臺,之後她就停下了,似乎已經到了生命的另一端,她眼前一片混沌,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她的腦海裏也是煞白煞白的,除了極度困乏,除了腰腿不聽使喚的焦灼,什麽感覺也沒有。肉體和心靈的痛苦好像已經變作愛情的旖旎風光浮游在她朦朧的眼裏,她只感到自己就要化成一片輕柔的無知無覺的雪花,飄搖在原野上。她想不起自己是怎樣爬到這裏的,開始是靠著毅力和對張不三的仇恨,後來就變成了機械的下意識的舉動,反正只要有一口氣就要往前爬。現在,她終於爬不動了。她將臉貼著積雪,伸出舌頭輕輕舔著剛剛落下來的雪花。她感覺不到冰涼,因為她渾身的溫度差不多和積雪一樣。她一動不動,雪很快覆蓋了她身後爬行的痕跡,也覆蓋了她自己。她和四周趨於一致了,茫茫雪原上又多了一個隆起的小雪丘。

“谷倉哥哥。”在雪丘中,她叫著他的名字。一股甜絲絲的情緒的熱流在她心裏汪成了一片潔凈明亮的湖,她的腦海裏也升起了他那張俊氣的面孔,沖她溫存有情地微笑。就在谷倉哥哥的微笑中,她昏然睡去了。

雪在她身上越蓋越厚。

她做著夢,做了許多夢,仿佛一生中經歷過和企盼過的所有美好情景都串連在了一起,一幕幕地忽隱忽現著,和煦的春風吹暖了蕭索的記憶。最後一個夢卻是噩夢,有人拿了一根燒紅的鐵棍戳穿了她的前胸後背。驀然之間,她感到渾身滾燙,感到窒息,感到有人正沖她吼叫著撲來。她慢慢地又醒過來,蠕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雪丘的四周有了裂縫,一絲涼意直鉆她的喉嚨,一束微淡的亮光霎時刺開了她的眼睛,兩股熱乎乎的淚水淌了出來。她當然想不到自己應該感謝大雪的覆蓋,更想不到是覆蓋之後產生的溫暖融化了她僵硬的身軀。胸口的憋悶越來越明顯了,除了雪沒有什麽東西朝她撲來,但吼叫聲卻真真切切存在著。她歪斜著頭,從積雪的裂縫中望過去,看到離自己只有五十步遠的地方,谷倉哥哥和他的夥計們立著,石滿堂也立著。她平靜地望著他們,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因為她覺得自己還在夢中。

石滿堂渾身披雪,端著一把和雪色一樣寒光閃射的鐵鍁,像一頭兇猛的雪獅子,憤怒地咆哮:“把驢妹子交出來!交出來!”他獨自一人在積靈川、黃金臺和唐古特大峽口之間已經走了兩個來回。當他終於碰到谷倉人的時候,只覺得如果今天不來一番你死我活的搏鬥,那他就等於白活在了世上,白愛了驢妹子一場。

被他攔住的谷倉哥哥目光黯淡,身上的每一條血管似乎都被凍僵了,像粗鐵絲那樣錚錚抖顫。

“我們也在找,也在找……”

石滿堂不相信,把剛才的話又吼叫了一遍。谷倉哥哥不想再回答,有氣無力地搖頭。這就更使石滿堂憤怒。他跳過去,瘋狂地撕住他,將他的雙腿從積雪中拎出來,又使勁一摔。谷倉哥哥倒在地上了。石滿堂忽地舉起了鐵鍁。但沒等他拍下去,他就被別的谷倉人從後面抱住了。谷倉哥哥爬起來上前奪過鐵鍁,威脅地在他眼前晃晃。石滿堂輕蔑地望他,望見一片絳紫的陰影正在谷倉哥哥臉上悄然駐足。他甩動身子奮力掙紮,看掙不脫,就反手撕住後面人的褲子,將那人的雙腿撕離了地面。那人倒地了,他側身一腳踢在那人的下身上,又回頭撲向谷倉哥哥。谷倉哥哥渾身一抖,手中的鐵鍁刷地橫了過來。鋒利的鍁頭恰好打在石滿堂頭上。一片黑色的東西飄然落地,石滿堂停下來看看,發現那是自己受之於父母的頭皮和頭發。他狂怒地蹦起來,猶如一頭困獸果敢地用頭撞向堅固的鐵柵欄。谷倉哥哥手中的鐵鍁炫耀著冰涼寒徹的白光,再次鏟過來,鏟向石滿堂的脖頸。似乎天空驟然下跌,他被裹纏在恢弘的氣霧中上下翻滾。黑暗抓住了他,一股空前超然的感覺占據了他的全部意念,他迅速而幸福地解脫著,穩穩實實地倒向大地。身首快意地分家了,雄健的頭顱在瀅潤的雪地上睜著雙眼,依依不舍地告別著大地的靜美和悲愴;身體無聲地痙攣著,像一頭奉獻胴體的牛,血色的泉眼中汩汩地冒著葡萄酒一樣的液體。春天,它將和積雪一起匯入積靈河。

谷倉人呆然木立。他們的金掌櫃恐怖地扔掉了手中的鐵鍁。不遠處被雪覆蓋著的驢妹子正在經受更為殘酷的感情的劫難,一張無形的大口有滋有味地咀嚼著她的大腦,試圖咬死她的沈重的思念。她想喊,但舔過雪的舌頭固執地粘在牙齒上怎麽也喊不出聲來。她明白自己不是在做夢,兩眼睜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大、都明亮、都清澈,燦煜的光波在兩汪水潭中瀅瀅閃動,谷倉哥哥便成了這水潭中的一頭陰毒的黑色蛟龍。男人,為什麽都這樣兇惡呢?對生活,她現在似乎就只有這一個疑問了。

石滿堂的屍體正在被大雪掩埋,已經形成雪丘的地方烙印著散亂的足跡。足跡朝哪裏延伸?人們詢問地盯著谷倉哥哥。谷倉哥哥默默扭轉身子,仰望西坡上的石窯。他不好意思再要求大家跟著自己,卻又想讓他們跟來。他必須去石窯裏看看,這是他最後的希望。因為他實在懷疑驢妹子會撇下她兀自離開古金場。她沒在土坯房裏等他,那就有可能來找他。

夥計們明白了自己的金掌櫃想去什麽地方。他們現在只能跟著他。用不著互相提醒,大家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了。隆起的雪梁和沒膝的積雪像沒有盡頭的海洋阻攔著他們,他們唯一的選擇便是留在古金場,在雪海雪浪來不及淹沒他們之前,躲進石窯,像蟲群集體冬眠那樣龜縮著茍延殘喘。

他們吱嘎吱嘎地邁動了腳步。谷倉哥哥感激地望望他們,急切地朝上走去。

驢妹子凝視他的背影,久久不肯移動眼光。她的舌頭已經能夠活動了,只要她顫動嘴皮叫一聲,純凈的荒風就會把它當做救命的呼喚送入谷倉人的耳朵。但她沒有這樣做。她之所以望著他,也許僅僅是為了最後的送別。她的明眸裏漾滿絕望和悲哀,發現那個善解人意的俊氣的谷倉哥哥已經走出她的心靈,走得很快很遠,遠得也許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她又開始爬行,雙肘蹭著積雪,下巴使勁朝前夠著,仿佛一個受傷的動物在逃避獵手的追捕。她朝來的方向爬去,一點一點地離開了黃金臺。深深的雪溝拖在她身後,越來越長了。

男人,為什麽都這樣兇惡?她還在想,思慮綿長得如同人類幻想黃金的歷史。

一心想覆仇的英雄的圍子人這時依然暴露在風中雪中。當數萬黃金狂一堆一堆地撤離古金場,用逃生的瘋狂朝唐古特大峽奔騰而去時,張不三卻帶著他的人在四處亂竄著尋找谷倉人。他們去了積靈川,去了唐古特大峽口,又回到樺樹林的邊緣。突然,一切都沈寂了,茫茫荒原上剎那間消逝了人跡獸蹤,黃金臺已變作白色海洋中的一疊雪浪。純凈的雪浪毫無雜色混染,血腥的氣息和殘殺的痕跡蕩然無存。圍子人只能看到自己的身影,仿佛老天爺把整個世界都慷慨地送給了他們。張不三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最後停下了,身後的夥計們也都圍過來。他陰冷地掃視他們,也就等於擺明了所有事實:他們已經被一種無法抗衡的巨大天力綁縛在雪野裏了。唐古特大雪災,早已有過人死獸亡鳥飛絕的記錄,如果他們被餓死或者凍死,也不過是這歷史記錄中最為輕描淡寫的一筆。

“掌櫃的,你說這谷倉人哪去了?”有人懵懵懂懂地問。

“餵狗了!”

人們從張不三的口氣中聽出他已經憤怒到極點,沒敢再說什麽。這時宋進城喊起來:“看,人,是谷倉人。”

有幾個人攥緊手中的工具,朝黃金臺走去。張不三沒有動。那幾個人回頭看看。

“別去了!”他吼起來,鼻翼劇烈地跳動了幾下,擡頭望著倏然變得低矮了的黃金臺,內心空落落、涼颼颼的,有了一陣空前沈重的悲哀。他恍然覺得在這茫茫無際的唐古特大雪災中,人與人的廝鬥簡直就是螞蟻鬥螞蟻,可憐得不值一提。雪原之上,偌大的白色天蓋超然而冷漠地俯視著他們,連一聲遺憾的嘆息也沒有。趕快離開這裏。他對自己說著,一把拽住一直緊靠在身邊隨時準備出謀劃策的宋進城。

“快!”他吞咽著風雪大聲道。

“登上黃金臺?”

“不!趕快走出去!”

宋進城使勁搖頭:“來不及了。”

“來不及也得走。”

宋進城望望周圍一大片凍得瑟瑟發抖的人:“我說,我們還不如進石窯。”

“谷倉人早占了。”

“黃金臺東邊的石窯,是空的。”

張不三苦笑著還想說什麽,一股雪粉撲來,嗆得他一陣猛烈的咳嗽。他連忙扭過臉去,就聽順風刮來一聲焦急的喊叫:“掌櫃的,我們等死麽?”

“走!還站著幹啥?快走!”可張不三是逆著風的,除了宋進城,誰也沒聽清他在喊什麽。

“沖上去,抄他們谷倉人的老窩也行。可眼下,你要吃他,雪要吃你。誰想死在這裏呢?”張不三知道自己說話別人聽不見,舉起胳膊胡亂揮動著。宋進城急得大叫:“要回去我們就得死在半路上!”

張不三不再理他,吃力地擡起腳,又插向疏松的積雪,沒走幾步,就覺得大地死死拽扽著他,這拽扽是人體無法擺脫的。但他沒有停下,因為身後緊跟著一片黑壓壓的人群,就像一張鋪在地上的偌大蓬布,全靠他的牽引才能夠匍匐行進。雪染天際,白茫茫一片真幹凈,幹凈得讓人失望,讓人精神頃刻崩潰。不一會,張不三就發現他身後的人越來越少了,遠方,積靈河冰封雪蓋的地方,那些以宋進城為首的掉隊的夥計們已不再走動了。他用手不住地撥開那道就拉在他鼻尖上的霧簾,瞇眼瞅了半晌,便聲嘶力竭地發出了一聲長長的號叫。仿佛他要用這種聲音證明自己的存在,又像是他對可愛的黃金臺的最後一聲道別。

“你們回去吧!”他淒哀地說,“聽宋進城的,沒錯。唐古特大峽,過不去了。”

他身邊,那幾個早已失去了前進的信心卻仍然盲目信賴著他的人驚呆了,插進沒膝深的積雪中的雙腿不住打顫,僵硬的舌頭已不能靈活轉動,和雪色趨於一致的淡漠的眼光傳遞著憂懼的信息。

“我走了,反正是一死,但我不能死在谷倉人手裏。”張不三一腳比一腳深地邁動了步子。

那幾個人望著他,一直到霧嵐掩埋了張不三也掩埋了他們的希望之後,才一個拖著一個,沿著自己的足跡,搖搖晃晃朝那一夥更無能更處在絕望邊緣的人群匯去。他們看到,白色的地平線上,一只紅狐一掠而過,留下一道霓虹似的弧線,隨雪霧飄搖,久久不肯逝去。

大約三個小時後,張不三來到了積靈川。那幾排石頭房子帶著寬大結實的帽子淩然不動。石頭房子的主人,那些名義上來古金場維護根本不存在的秩序的人,那些經營食品百貨的人,都已經離開這裏,也許死了,也許仍然行進在逃離古金場的路上,而在杉木林這邊,所有土坯房都已經被積雪壓塌,女人們走了,破碎的墻垣,破碎的門窗,破碎的房梁房頂,把本來應該平鋪在地上的雪被弄得凸起凹下、疙裏疙瘩的。驢妹子的土坯房坍塌的尤其徹底,所有的東西都趴著,甚至連土坑鍋臺也給砸扁砸歪了。饑寒交迫的張不三一到這裏就再也不想動彈。他那如同鷹鷙在尋找腐肉的可怕的眼光,掃遍了七零八碎的土坯房,又掃向四周。四周平整勻凈,大雪像無數把神力無限的刷子瞬間刷沒了他剛剛留下的腳印。他望了很久,明白他並不是在尋覓自己的痕跡。土坯房趴下了,驢妹子呢?難道她也像土坯房一樣再也直立不起來了?他第一次對自己做過的事感到後悔,盡管他從來就缺乏對女人的溫情蜜意,但現在如果有了她,他也許就不會產生那種自己就在墳墓中的幻滅感。他從原來是門的那個地方走進土坯房,腳步拖在地上,似乎想拖出昔日女人的溫醇和自己浪擲在這裏的火旺精神。他如願以償,腳從積雪中碰出了一個罐頭瓶,捂在瓶口的渾圓的形似紫皮洋蔥的東西安然無恙,青嫩的莖桿依舊挺立著,老人須一樣的潔白的細根依舊在瓶中展示風采。只是瓶子被砸出了裂口,滲幹了裏面浸泡根須的白酒。這是張不三從積靈川的山崖頂上采來的唐古特白花果。據說一座山上只有一棵,比金子更難尋覓,據說它是老天爺賞賜給狐貍們的寶物,是它們的繁殖之母、創造之源。一只雄狐貍吃了它,就能讓全荒原的雌狐貍鼓起肚子誕生後代。張不三幸運的得到了它,用酒泡在瓶中給他滋生用之不盡的元氣精蟲。想和驢妹子睡覺時他就抿一口酒。那種神奇的升陽固本的效果的確可以使他的勃勃雄心持續到太陽升起,情欲的大水一夜出現七八次洪峰是絕不在話下的。可現在一切都已經非常遙遠,空漠漠的雪原上除了死寂還是死寂。他惆惆悵悵低頭望它,彎腰撿起,仔細端詳著,仿佛它就能代表驢妹子的存在。一會,他從瓶中取出白花果,揣進了胸兜,然後把殘存的力氣聚攢到雙腿上,朝前走去。

杉木林就要穿過去了。在他經過的每棵樹上,都留下了他的手痕,因為他必須扶著它們才能挺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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